娜塔蒸汽盐水星

玛琳娜,国境线的舞会停止
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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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国兄弟】见我如是

*原著日黑CP向,但是味道淡,全文以对严胜的描绘为主,非常多的过去捏造,算是圆了我给哥补设定的心愿

*有两人妻子的相关情节

*以上都OK请继续↓

 

Summary:

 

“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降到岛上,树起天之御柱,建立起八寻殿。但他们是兄妹,不可结合。于是伊邪那岐向他的妹妹约定,彼此围着这根天之御柱走,将相遇的地方算作初识,便可结合,生产国土。”


三途川,指的是三种渡奈河之法。

 

好人从桥上过,是“桥渡官”。

 

罪轻的从浅滩沙石上过,叫“山水濑”。

 

罪重的只能从深水处过,称“江深渊”。

 

渡船来了又往,有人缓步行于桥上,回头频望不舍;有人挽起裤脚,赤脚踩石而过;有人交出六文钱,便搭上渡船,无忧抵达对岸;也有人在滚滚血水里挣扎,被拖入漩涡之中,没了声息。

 

黑死牟就行走在河中,血水没过他脖颈,这里雾气缭绕,叹息,抱怨,悲鸣声在浓稠黑暗里交织一片,千奇百怪的声音,叫喊,怒骂,痛呼,人或非人,如同风沙般遮天蔽日。他身边一同渡河的人,有的撑不住,走到一半力量尽失,泄气了,于是放任自己下沉,溺毙在这生与死的交界里。许许多多的他们不能影响他,血水撕扯着他的身体,终于没能将他绞成碎片。

 

他登上了对岸,送他来的那条河刹那间潮水消退,归路也消失在浓雾中,于是黑死牟也消失了。他变回继国严胜,将以这个最初的身份接受审判。

 

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一团白光在此处等候他,这白光模糊,没有五官,但又确实从里面传来声音。

 

“我是此处审判者。”那白光说,“我知晓你是谁,也知道你生前是人,而后为鬼,做下诸般恶事。如今你来到这里,要把你应入的地狱都走一遍。”

 

“人和人生前作恶不同,死后地狱自然有异,这幽冥之所有万万千千地狱,如大千世界粒粒芥子,你要紧紧跟着我,一直向前,才能进入你的去处,不可混淆。”

 

继国严胜颔首。

 

“我们走吧。”那白光说,“路程很长,不容片刻耽搁。”

 

于是继国严胜跟着白光,走入面前的门,这是第一重门。

 

 

<壹.劬劳>

 

 

这处地狱宽长八千里,呈现半月环抱形,踏入其中,身体如同被一分为二,左半部分冰寒,右半部分炙烤。

 

继国严胜跟着白光走,他的身体左半部分丧失知觉,行动极为不便,耳边始终笼罩着模糊水声,温和地包裹,如同婴儿浸泡在羊水中,让他竟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

 

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的路,他停下了,在地狱的正中央,莲花之上端坐一素色和服的女子,怀里抱着襁褓,低眉敛目,神情温柔。

 

“这是这间地狱的主人。”白光说,“她的名字是朱乃。”

 

“朱乃……朱乃……”

 

严胜低声重复,似有困惑,直到某一刻他瞳孔骤缩。

 

他后退一步,被白光喝止。

 

“这只是第一重地狱。”白光说,“你就想要退却吗?”

 

“不,不是。”严胜略带仓皇地摇着头,“我并非想要逃避,可,她是……”

 

“她是你的母亲?”

 

白光很快地回答:“无论她是谁,只要出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因果。”

 

素服的朱乃闻声抬头:“是……严胜吗?”

 

继国严胜僵硬地走上前去,他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脸,只有两只眼睛。

 

朱乃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他高出她许多,再不是能依偎在她身边的幼童——不,即使幼时,他也很少被她搂在怀里爱抚过,她身体不好,要静养,他常被告诫要少打扰母亲休息。但那时候、那时候她怀里总是揽着另一个孩子,他练剑回来后经过偏殿,看见她坐在廊下赏雨,她的孩子就挨着她坐,她的孩子……明明他也是她的孩子。

 

“严胜长这么大了。”她说。

 

继国严胜无所适从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她身上有常年缠绕的药味,和熏衣服的淡淡檀香,这就是母亲的味道,他深吸一口气,记忆里的一处被撬开,他近乎贪婪地用力地呼吸,仿佛能把这味道吸满,饱胀,塞进肺里。

 

“来。”她说,“挨着我坐,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看过去,从眉,到眼,到鼻,到唇,手指轻轻捏着他手臂的肌肉,关节,是一个测量自己孩子身体成长的母亲,她的力气不重,却让她的儿子感到犹如千斤。

 

继国严胜凝视着她。

 

他真的很久、很久没见过她了。

 

她不像什么地狱的主人,他迷茫地想:怎么会有人把她和地狱联系在一起?她理应居于神光之上的天国,在那里和她最疼宠的孩子,她爱的丈夫一同自在地生活,再无病痛,永恒幸福,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严胜啊。”她叹息,“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我做了恶事。”她的儿子说。

 

她怀里仍抱着襁褓,布料形状单薄,没有任何声音,继国严胜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他的左半身很痛,痛得他几乎坐立不安。

 

“对不起。”他沉默片刻,“我那时不知道您病得甚至站不稳。”

 

他自嘲地笑了两声:“幸亏有、缘一。”

 

朱乃温和地凝视他,并无任何责怪之意,“你日日勤于训练,我也不曾告诉过你们,你怎么会知道呢?”

 

“严胜,你过的好吗?母亲不在之后,你过的好吗?”

 

继国严胜张了张嘴,他想说好,很好,我继承了家主的位置,好好地带兵,日复一日精进剑术,我甚至曾拥有几百年的寿命。他想说不好,母亲,我过得不好,糟透了,我的人生一塌糊涂。他想说现在问我这个有什么意义呢,您为什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您知道吗?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他问了她一个问题,一个他幼时想过很久,后来再无人给他解答的问题。

 

“母亲。”他问,“您有给我取过名字吗?”

 

就像“缘一”一样,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羁绊,缘分是第一位的。那我呢,您有为我取过名字吗,随便一个名字,什么寓意都好,您有想过吗?

 

朱乃凝望她高大的儿子:“你的名字,是你父亲为你取的。”她慢慢地说。

 

“我知道了。”他说。

 

朱乃悲伤地望着他:“不,严胜,你不知道。”

 

她眼里的情绪,继国严胜不能读懂,他没机会读懂,他从来没读懂过。

 

她生下她的孩子,为她的孩子争一条命,为她的孩子取名,亲手求来耳饰,日日怀抱她的孩子在身边。

 

可继国严胜也是她的孩子,十月怀胎的血和肉。

 

有时他想,如果生出来额带斑纹的那个是他就好了。无论哪种结局,好像都可以接受。

 

“母亲。”他站起来,“您保重,我们就此别过吧。”

 

莲花下铺开一条荆棘路,朱乃抖开手中襁褓,铺开,展平,是一件紫色的小上衣。

 

“严胜。”她对着儿子一瘸一拐的背影低声说:“日日练剑很辛苦,盔甲坚硬,又笨重,你看这衣服,是母亲给你做的,想着你穿在盔甲里面,练习的时候能舒服些。只是我做的太慢,还没做完就……”

 

她慢慢地抚摸那件衣服,像抚摸曾经那个站在廊下远远望着,犹疑不敢接近的孩子。

 

“可惜,到底是做不完了。”

 

 

<贰.慕公卿>

 

 

在城墙和坟场之间的狭窄道路上,白光走在继国严胜的前面。

 

“大热恼地狱,凡在世不孝父母者,让父母愁闷烦恼者,皆会堕入此狱受苦。”白光说,“过了第一重后,想必你也已经知道这里有谁了。”

 

此狱之苦,一切无间,乃至虚空皆悉炎燃,炽火与无量百千岁,常烧不止。

 

熊熊烈火间继国严胜看见他的父亲,坟场正中间的墓碑,刻着“继国六代家主灵位”,曾是他亲手刻下,而他父亲现在就盘腿坐在自己的墓前。

 

他看起来很年轻,严胜想,他去世时不过三十余岁,不比自己为人时的年纪大多少,如今他们看起来一般年纪了,甚至儿子比父亲还要年长。

 

但严胜还是开口:“父亲大人。”

 

男人拎着酒壶,倒满杯,一饮而尽,严胜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他又倒了一杯。

 

母亲死后父亲就开始酗酒,有时候严胜看着他,会觉得困惑,母亲至死都爱他,这是当然的,那他爱母亲吗?

 

似乎是爱,他没有纳过任何一房妾室,家主的正妻,继国家的家主夫人永远是朱乃,她死后他终日消沉,不过几年后就一病不起,随她而去。

 

可是他想要她辛苦怀胎十月的孩子死,她生育后他甚少去探望她,他甚至从未察觉到她早已时日无多。

 

“是严胜啊。”他说。

 

“是我,父亲大人。”

 

他把倒满的酒杯递给严胜,“陪我喝一杯。”

 

熟悉的命令口吻,一时间让严胜恍惚,仿佛还是在继国家的宅子里,他们都不是已死之人。

 

严胜跪坐在父亲面前,脊背挺直,仪态端正,作为世家大族的继承人,他的仪态从小就被专门训练过,端坐,饮茶,下棋,执剑,稍有差错,师傅的竹条就会抽下来,如果父亲正好在场,就会亲自动手,下手比师傅重得多。

 

很荒唐。严胜想,几百年岁月流逝,他连父亲的脸都模糊了,居然还能记住这些东西。一对已死的父子,于地狱中相对饮酒,这场面着实荒唐得让人想要笑出声来。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男人慢悠悠地满上,“这可是地狱啊。”

 

“那您又怎么在这儿呢?”严胜用一样的话来回答他,“这可是地狱。”

 

他蓦然蹙眉,露出严胜最熟悉不过的那种阴沉表情,严胜小时候只要看到父亲露出这种表情,就知道自己要挨打了。

 

他抿了抿唇,四处火焰升腾,火舌舔舐着墓碑。

 

“你,”他说,“严胜,你长大了。”

 

“自然,父亲大人。”严胜说,“毕竟已经四百多年了。”

 

“四百年。”他喃喃:“四百年了,你的本领倒是学得好。”

 

但他仍是那副姿势,头也没有转,腰也没有弯。严胜看着他,他曾是压在继国严胜心头的一座山,那时候他年轻,高大,是镇住继国家的一柄刀,大名和城主信任他,给他军队,让他享受荣光,为他们而战。他曾是严胜心中最触手可及的优秀武士,是榜样,骄傲,父亲。

 

继国严胜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无论是美酒还是黄泉血,都不在乎,严胜整理所有和他有关的回忆:有风雨欲来的演武场,落下来的拳头和巴掌,有被弃如敝履的恐惧,有他酒后醉醺醺的痛骂和猩红的眼睛,也有他专门叫匠人为自己打造的武士刀,有他传位给自己时搭在肩膀上的手掌的力度,他望着偏殿那个三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发呆的样子……

 

于是继国严胜第一次仔细审视他的父亲,幼年的他恐惧,怯懦,不敢对视盛怒之下父亲的眼睛,后来他有了和父亲对抗的地位和权力,彼时那早衰的男人躺在病榻之上,一位位医师叹息着进去,摇着头出来,继国严胜站在他床边不远处,看他胸膛起伏,衰弱地呼吸。

 

严胜很难说明他的痛苦有多少来自于这个血脉相连的男人。婢女忙前忙后,给他擦身,喂药,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原封不动地送出来,似乎继国家上下都在力图挽留老家主的生命,只有他的儿子,他骨血相连的至亲,站在人来人往的房间里,像个局外人。

 

严胜想自己应该是希望他能和自己说点什么的,说点什么呢,什么都好,问问他,问问他您后悔当初的选择吗,您认为我做的怎么样,您到底为什么总是打我呢,父亲,是我做的不好吗,还是您讨厌我,后悔消失在这世上的不是我?父亲、父亲,您到底是需要儿子,还是只需要一个儿子呢?

 

他说了,严胜蹲在他的榻边,像平常人家的小孩呆在父亲身边,只是他们向他们的父亲索要的是糖果,而继国严胜向他的父亲乞讨的是一句遗言。

 

他说:“我很放心。”

 

这是他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儿子保持着蹲在榻边的姿势,这次再不会有抽下来的竹条,指责他仪态不端了。

 

太阳落山了。

 

很放心,放心什么呢?这句话没头没尾,继国严胜的父亲死了,只留给他这样一句话。

 

放心什么?放心继国家没有被我毁掉?放心你剩下的儿子还算成器,放心自己是病死的,而不是被长子弑父夺位,放心你一生对外名声坦荡,无愧于心?

 

继国严胜不知道,没人能知道了。

 

他可以被称作一个丈夫,但绝不是一个好丈夫,他可以被称作一个父亲,但绝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不纯粹。因为他不纯粹,所以他的儿子也不纯粹。所以他们都不得解脱。

 

四方火焰升腾而起,灼热让人难以忍受。

 

“严胜,你是我的儿子。”他说,“你的身体流着继国家的血,你像我。”

 

他幽幽地说着,语气古怪,不知是叙述,爱语,还是诅咒。

 

他到最后都没有对严胜笑一下,在记忆里他一次也不曾对严胜笑过。继国严胜挥刀破开火焰,他父亲坐在原地,姿态沉定,没有阻拦他。

 

 

<叁.十日不晴> 

 

 

继国严胜推开第三重门。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白光沉浮在继国严胜头顶:“这一重地狱你便抓住机会吧。”

 

继国严胜和许多漆黑鬼影浸泡在血池中,四周是墓穴一般的寂静,鬼影不会说话,血水没过他口鼻,阴寒刺骨,腥臭难闻,带着浓厚的死气。

 

白光也消失了,只能听到血水在黑暗中的滴答声,继国严胜安静地沉在池里,地狱之中不辨日夜,他无事可做,于是便有很多时间思考,比如他还会见到谁,这间地狱的主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他没有立刻出现。

 

白光说,他们都是他的因果。

 

也许过了一年,十年,也许只有一刻钟,继国严胜不经意地抬头仰望血池的上空,一根纤细的银丝不知道什么时候垂到他手边,闪着耀目的光,将深沉的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伸出手,那丝线冰凉,勒住他血肉,他也不觉得痛,相反这痛让他感到鲜活,纤纤细细一根,却禁得起他的体重,连摇晃也不曾有一分。

 

他心念一动,沿着丝线攀爬。

 

严胜爬得很稳,那丝线牢牢地悬在空中,浓稠的黑暗里它是唯一的光源,他近乎贪婪地凝视它,下方的血池已经十分遥远,隐匿不见,丝线上光华流转,凑上去听,隐约传来细细碎碎的讲话声和笑声,模糊的,轻细的,像在他耳边振动的蝴蝶翅膀。

 

顺着这条丝线,他一点点上升,感到头顶上方越来越明亮,血池消失,两侧漆黑的峭壁也坠入脚下,鼻端萦绕的浓厚血气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名的花香,鬼魂号哭的声音也尽数消弭,黄鹂鸟悦耳地鸣叫,阳光洒下来,暖的。

 

他爬出了血池地狱。

 

他万没想到地狱之上是一片鲜妍花园,广阔,无边无际,绚丽得让他眼睛生疼。

 

继国严胜抬起头仰望天空,碧蓝如洗,绵柔云朵一角摇曳着一只风筝,一个小小的影子坐在草坪上,垂下双腿,那孩子手里握着木制的线轮,长长的风筝线从风筝尾部垂下,沿着草地一路蜿蜒。

 

继国严胜才发现,那闪着光的风筝线的另一端就系在他无名指上。

 

清浅的河流围绕草地,孩子赤着脚,本来在看天上的风筝,听到声音就向严胜转过头。

 

严胜放轻了声音:“……缘一?”

 

男孩儿眼睛里骤然灼灼晶亮。

 

“缘一?”他又重复了一遍。

 

年幼的继国缘一用力点头,“兄、长。”

 

他看上去不常开口说话,第一句讲得费力,是继国严胜不能忘的样子。

 

“你怎么在这儿啊。”继国严胜站着,喃喃道:“缘一,你怎么在这儿啊。”

 

“兄长怎么在这儿?”

 

“因为,”严胜顿了顿,“我应该的。”

 

“那缘一也应该在这儿。”男孩儿说,“兄长做什么,缘一就做什么,兄长在哪里,缘一就在哪里。”

 

他拍拍身边位置,示意严胜坐过去。

 

他们一起躺在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风筝在天上悠悠地飞着,缘一伸手给他指:“那是兄长给我做的风筝。”

 

阳光直射到严胜眼皮上,让他眼眶都在痛。

 

“……你还记得?”

 

“这是缘一第一个玩具。”

 

“那是、蝴蝶吗?”

 

“是燕子,兄长做的是燕子的。”

 

“这样啊,是燕子啊。”

 

“……”

 

“兄长。”继国缘一伸出手,阳光从他指缝洒下来,“您长成大人了。”

 

“大人……”年长者茫然地注视天空的流云,“你觉得好吗?”

 

“嗯,缘一也想长成大人。”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说话。

 

“其实也没有那么好。”严胜说。

 

阳光暖融融地洒满全身,继国严胜想不起来他上一次接触太阳是什么时候了,以至于他已经忘了它的感觉,原来是暖的,烫的,刺眼的,被沐浴着时感到疼,躲到背光处又觉得怅然若失的。

 

严胜举起手,指尾的丝线横亘在他和太阳之间,牵引着他向日头去,也把那日轮一割两段。

 

“缘一。”他轻声问,“是你把我拉出来的吗?”

 

男孩儿回望他,不能理解他话语的意思。

 

“这线,”他一字一顿,“是你的吗?”

 

继国缘一摇头,“是兄长的。”男孩儿眼神澄明,“风筝是兄长带我放的,是兄长的。”

 

“……是……吗?”

 

“您能一直陪着缘一吗?”男孩儿说,他站在无边无际的光明和鲜花里,向严胜伸出手,“或者说,缘一能一直陪着您吗?”

 

“就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哪儿也不用去。”

 

“兄长,您陪着缘一长大好吗?”

 

这场景如在画中,没人会认为这是地狱,它芳香,绚烂,美丽,像一个璀璨的梦。

 

继国严胜后退一步。

 

“兄长?”

 

狂风骤起,天上的风筝摇晃着,风筝线扯着严胜的手指,似乎在挽留他,拽着他的脚步。

 

留下吗?留下就能永远拥有一个馨香柔软的梦,一个光明温暖,充满希望的归处,在这里只有小小的,小小的继国缘一,一对相亲相爱的普通兄弟,只有他们,没有其他人,未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留下吗?

 

留下吗?

 

留下吧。

 

留下吧。

 

 

继国严胜抽刀出鞘,刀光雪亮,反射进他眼睛,让他看不见年幼的缘一的表情。

 

他右手在空气里停滞半秒。

 

随后猛然挥下,将风筝线一刀斩断。

 

曾坚韧得能承担他体重的丝线触刃即断,继国严胜从天光之处直直坠落,视线最后是失去凭依的风筝,盘旋着,被狂风扯碎。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

 

人遁其一。

 

 

<肆.斩阎罗>

 

走到悬崖的边际,大块断石叠成圈子,高台垒垒,这场景似有相识。

 

“多动刀兵者入此地狱。”白光说,“若有杀生,此业普遍,杀业究竟,和合相应。”

 

在山路之口,风猎猎地抽过严胜的身体,他看到下方重叠的黑点,厮杀喊叫之声隐隐传来。

 

他走近了,他们在他视野里愈见清晰,那是一群士兵,全套盔甲,锹形前立星兜,配有精致的胴丸,有袖甲,皮笼手,着臑当和皮沓,腰间配箭筒和长刀,有秩序地矫健跑动,是一副娴熟的操练模样。

 

他们看见严胜走近了,齐齐转身站定,冲他拱手行礼,喊声震天。

 

“参见主上——!”

 

这喊声撬动了继国严胜的某处神经,起初,他注视他们,感到困惑,但随后他看见他们胸口盔甲和旗帜上的家纹。

 

家纹呈月亮形状,以云朵遮蔽,似是满月,也如日轮。

 

这是继国家的家纹。

 

——他们是曾经的继国严胜手下的兵。

 

 

严胜已不记得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面容,但曾经他也一一问过他们的名字,籍贯何处,家中父母兄弟几人,他们有的和当时的严胜一般年纪,有的年长他许多。

 

这支军队是他父亲还在世时,交给严胜来养的,起初只是支杂乱不堪的队伍,最末流的轻兵,连像样的盔甲都分不到,里面大部分甚至是瘦弱的孩童,继国家家生奴才的孩子,从马房、草料场、田间地头报名入伍,为了求一口饭吃,求一个活命的机会。他们没有强烈的建功立业的欲望,也没有誓死守护家族荣耀的决心,只是为了活着,浑浑噩噩地活着。

 

——和十二岁的继国严胜同样迷茫。

 

严胜不知道这是父亲对他的考验还是打发,他站在这支队伍面前,和他年龄相仿的面黄肌瘦的孩子呆滞地注视他,而更年长的那些神情也趋于麻木,陪同严胜的武官低声建议先对他们进行体术训练。继国严胜沉默半晌,说,我觉得应该先让他们吃饱饭。

 

他回去后翻遍兵书典籍,纸卷千百,洋洋洒洒,列举无数练兵之法,吹嘘各种忠臣轶事,治兵之道,为君者需铁腕施治,方能服众……等严胜合上最后一本时,天色已经黑透。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过,他想,他要做得好。

 

接下来的日子里,继国家的武官们见面都会谈起一个相同的话题:少主最近有来向你请教吗?

 

严胜向所有人请教:教过他的剑术师傅,为继国家训练兵士的武官,武者奉行,军奉行,他父亲手下最得重用的家臣……姿态尊敬,毫无身段,请求他们指点他练兵之法。

 

他学到许多东西,每日和这支队伍待在一起,他希望自己强大,也希望他的士兵强大,父亲在钱财上从不曾短缺,严胜的物质欲望又低得可怕,攒下的钱向来由手下的账房先生替他打点着,他也不怎么关心它们具体的去处。现在严胜把它们都拿出来,替他的队伍购置好的武器,坚固的盔甲,给他们的伙食里添加肉菜。他日夜和他们待在演武场上,和他们一同风雨无阻地训练,吃同样的食物,同样在泥土和火焰里翻滚,在夜幕里安营扎寨。

 

继国严胜十三岁那年打赢了人生中第一场仗,尽管只是城郊外的一小支叛军,他带领他的部队出色地完成了清剿,大名召开会议,论功行赏,城中各家主一一出席,大名下令,特意钦点继国家少主须得到场。

 

席间大名称赞他年少有为,青年才俊,周围人也跟着附和,向他父亲恭贺,桌案上摆置各色精巧菜式,严胜垂目盯着面前的象牙箸,四座的称赞潮水般涌来。

 

父亲说了什么严胜不记得了,只是父亲的表情看上去舒缓了些,他确实该高兴,继国家在这场战役里夺得首功,大名又赏了父亲土地和财物,继国家的地位又稳固了,父亲当然会高兴。

 

这高兴里会有几分是因为他吗?

 

直到宴席散了,继国严胜也没等来父亲的一句称赞,“做的不错”或是“辛苦了”。

 

甚至连“还可以”都没有。

 

他习惯了,少年拒绝了等候的马夫,踩着一地破碎的月影独自走回家。夜晚的演武场空无一人,大概是刚刚打了胜仗,军队的各营都在庆祝,隐隐传来的喧嚣声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可继国严胜被排斥在这张网外,没有任何一个方向能让他融进去。

 

席间的佳肴他一口未动,他不觉得饿。

 

严胜在黑暗里机械地挥刀练习,劈开一个又一个草人。他在心里数着个数,其实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必要数,似乎脑子里有个念头就能不再胡思乱想,刀光被月亮反射得若隐若现,他对自己说,这是正常的,应该的,因为你做的不够好,只要下次,下次做的更好……

 

他数到第三十六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是他手下的传令兵,才十岁,严胜刚见他时他个子还不到严胜胸口,伙食改善后又勤加锻炼,脸上有了肉,身板也更强壮了,传令兵提着灯笼,即使夜色里严胜也能看清他一路跑来通红的脸,他手撑膝盖急促地喘息,连气还没换过来就对严胜说:

 

“大人,原来您在这儿啊!”

 

“有什么事?”

 

那小少年挠挠后脑,笑得傻气又腼腆,“您带着我们打了胜仗,兵粮奉行给大家都发了酒和肉,所以弟兄们都想着请您来跟大伙儿一起庆祝庆祝……但是都不敢说……”

 

严胜觉得有趣,“那你就敢来找我?”

 

“属下划拳输了……”

 

“你们在哪儿?”他又问。

 

“不在宅子里。”那少年兴高采烈地说,“有几个老家是东海道的大哥,家里有祖传的烤肉手艺,说要给弟兄们打打牙祭,属下们在外面找了片林地,不远,就两三里。”

 

“您去吗?”小传令兵眼睛亮晶晶的,让继国严胜想起某个早已离家的人。

 

他把刀收回鞘里。

 

“走吧。”

 

 

篝火烈烈,他们把他围在中间,起初大家顾忌他身份多有拘谨,严胜盘腿倚着一棵树桩坐,沉声道:“不必多礼。”

 

“是我要谢谢大家。”他顿了顿,“干得好,诸位辛苦。”

 

他要给他的战士们称赞,尽管无人称赞他。

 

火光映亮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明亮,单纯,喜悦,一个个酒坛被砸开,大块的肉烤熟了,酒过三巡,严胜脸上泛起薄红,他的士兵更是如此,他们醉了,大声说笑,大声交谈,互相用家乡话划拳喝彩。

 

他们提起他。

 

“多亏了大人。”他们说,“没有大人我们也打不赢这场仗。”

 

“不愧是继国大人,脑子就是比我们好使,谁能想到在那种地方放弓箭手呢!”

 

“哈哈!当时对面那贼头子脸都绿了!”

 

“没有大人安排我早死了,哪儿能和你们坐在这儿喝酒吃肉,这么痛快。”

 

“……”

 

严胜维持着清明,“是你们自己——”

 

话没说完被热烈地打断。

 

“我原本就是个农民。”他的物见番头醉醺醺地说,连自称也忘了改,“爹早死了,娘也改嫁了,又给我添了几个弟妹,这日子越过越穷,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为了活命我什么都干过,讨饭,山贼,当兵。”

 

“没人把我们这样的当人看。”

 

高大威猛的汉子语调里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直到跟了继国大人您,我才第一次知道堂堂正正活着是什么滋味。”

 

他的军目付低声说:“我们这种人,您知道,就算曾经有过建功立业的念想,也早被这吃人的世道给嚼碎了。”

 

军目付和严胜同岁,读过书,心思细,在战术方面能说得上话,他告诉严胜:“属下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是邻居家做教书先生的爷爷养大的。”

 

“属下十岁那年爷爷得了疫病,没钱,也治不好,不出一月就没了。”他仰头灌酒:“村里人说晦气,还说我也得了病,怕传染给整个村子,我上山埋葬爷爷回来之后,发现房子已经被他们烧了。”

 

“明明他们家里的小孩都曾跟着爷爷读书,爷爷从来没收过一分钱……”

 

 

开口说话的人越来越多:

 

“每天想着的就只剩活着了,哪能想到有一天得您这般重视呢?”

 

“您赏识一回,咱们愿意为您上战场。”

 

“继国大人,您是会有大作为的人。”

 

“您是好人。”

 

“属下们心甘情愿给您卖命。”

 

“不论生死。”

 

“……”

 

他们叫他大人,你一句我一句,表达不同,大部分都没读过什么书,搜肠刮肚地想把表忠心的话说的动听一些,可那份真诚都是一样的,严胜的胃沉甸甸的,他感到饿,东海道的烤肉手艺香得他头晕眼花,他难得失了仪态地大块吃肉,又喝了很多酒,仿佛这样便能掩饰他眼眶的酸胀,篝火猎猎,劲装束发的少年将军在围坐中举起酒壶,醉意醺醺地在星空下大喊:

 

“我不是大人,我是继国严胜——”

 

“不尊称可不行。”他们说,“那从今往后,您就是主上。”

 

 

大人是大人,主上是主上。

 

“继国家主”和“大人”可以有很多,却只有一个主上。

 

继国严胜十四岁那年收获了人生的第一份认可,再没人比严胜懂得这两个字的分量,他父亲还在世,这意味着这群人绕过了他父亲直接向他宣誓效忠。

 

从此他们拥护他所拥护的,憎恨他所憎恨的,执行他的命令,斩杀他的敌人,把自己的性命交托他身。

 

 

 

 

“要下降了。”白光说。

 

“什么?”严胜愣愣地说。

 

 

好比倾泻而来的山崩,四处参天大树拔根而起,遮天蔽日,严胜被他的将士围在中间,不远处还散落着未扎好的帐篷,有人向他拼命冲过来。

 

那是他的传令兵,他长高了,成熟了,一副青年模样,面上不再挂着憨笑,此刻他满脸惊恐。

 

“主上!!”

 

还有几步,他声嘶力竭冲着部队道。

 

“快撤——这附近有——!!!!”

 

他的话没能说完,身后黑影掠过,传令兵的半个头颅在严胜眼前被撕开,鲜血溅了严胜满脸。

 

青面獠牙,形容狰狞,树林里无声无息出现了几只鬼,它们速度极快,利爪触到人就能破开血肉,部队刹那大乱,随着“保护主上”的喊声,严胜被他们推到身后。

 

 

为什么?

 

他呆滞地想。

 

这是?

 

鬼?

 

可是,为什么?

 

 

又一排士兵在他眼前被咬断喉咙,继国严胜瞳孔骤缩。

 

原来、原来是那时候啊……

 

 

他抽刀出鞘,想要像久远的几百年前那样,和他的将士并肩作战,可是无论他怎么挥刀斩杀,他的刀刃都像空气般触不到实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前,拼杀,而后倒下。

 

一个又一个。

 

传令兵的头颅被撕开了,一只鬼啃着他的脖颈,那半张脸最后的表情凝在惊恐上,曾经它的主人在夜色里有一双闪着光的眼睛,满怀稚气和天真地邀请严胜和他们同乐;高大强壮,酒量绝佳,总是憨笑着对严胜絮絮叨叨的物见番也倒下了,他的身体断成几截,骨茬白森森地戳出血肉;沉稳又年轻的军目付双眼淌出血泪,伏在严胜面前的沙地,眼睛还睁着,手伸向严胜的方向,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主上快逃……

 

那些人,那些从十三岁开始跟在他身边的人,陪他出生入死,坐上家主之位的人,他们一个个倒在继国严胜面前,他们满身的力气,训练多年的剑技,严胜带领他们日夜研究的出神入化的战术,在那几只鬼面前通通像充饱气的皮球般不堪一击,他们的躯体被吸干血肉,如同空了的口袋,转瞬之间被吞噬殆尽。

 

 

树叶呜呜作响。

 

顷刻风声成为话句,如同谁的悲鸣。

 

 

当最后一个人倒下时,一切重置,满地尸骸立时复原,传令兵再度向他跑来,嘶声要他们快逃。

 

 

“等活地狱罪人彼此相见则如猎人遇鹿,身躯破裂,为恶鬼吞吃,乃至各个破截而死,粉摧残骨。”白光浮在严胜身旁,幽幽道:“但经冷风吹过等等因缘,忽然身形复生,再度受苦。”

 

“罪人?”严胜低声重复:“他们是罪人吗?”

 

“他们不是。”白光无感情地回答:“但你是。”

 

 

他的将士开始了新一轮的拼杀。继国严胜站在原地,冷风猎猎,吹过他袍袖。

 

这就是,第四重。

 

 

“要到什么时候呢?”他轻声问。

 

“此地狱之众生寿命五百岁。”白光说:“其一日一夜相当于幽冥五百岁,而幽冥的一日一夜则为人间五十年。”

 

 

“日夜在此,不得解脱。”

 

 

 

自那以后白光就消失了,那树干上的树叶凋零再长出,树干汩汩地流着血。

 

最初那几百次严胜还会在心里数数着个数,其实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必要数,似乎脑子里有个念头就能不再胡思乱想,他们的刀光反射进他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主上,白骨探出血肉,而后白骨也被嚼碎。

 

那之后严胜就不再数了。

 

 

后悔吗?他站在冷风里,对着对面重复千万次的血腥屠杀,问出这么一句。

 

后悔吗?

 

你们?

 

向这样的人效忠,认可这样的人,奉他为主上。

 

他不够强大,一事无成,跟着他不仅没能建功立业,甚至不能死得其所。

 

 

你们原本不该是这种结局的。

 

你们是家主的家臣,各个都有官位在身,你们本该几十年与主上并肩作战,娶妻生子,到老得赏土地财物,留一个忠臣的美名,或告老还乡,或发挥余热,继续扶持小少主坐稳他父亲的位置,等到大家都老了那天,儿女绕膝,也许还能坐在一起喝酒烤肉,练练新兵,谈谈杀过的那些敌,打过的那些仗。

 

而不是不明不白地倒在这片荒林,被鬼把躯体咀嚼得七零八落,死无全尸。

 

 

后悔吗?

 

没人听见,也没人回答他。

 

 

再一次,继国严胜低头看向自己的佩刀,刀刃,刀柄,握把都布满眼睛,他摸上自己的脸,感受到多余的眼球触感。

 

他提起刀,一人走进那片血雾里,挥刀,虚哭神去。

 

那是最低等的鬼,触碰到他刀刃的那刻就从脖颈开始崩毁,继国严胜漠然地和自己刀刃上的眼睛对视,循环终止,原地的将士们也随着鬼的崩坏开始消散,从四肢,到头颅,再到躯干,最后是满月家纹的铠甲。

 

 

最后一个人消失时,远处黎明微末一线,继国严胜用力将刀插入血淋淋的地面。

 

虚哭神去笔直地矗立着,像一面旗,像一块碑。

 

 

<伍.远行人>

 

他推开第五扇门,又是一片沧海桑田。

 

白光浮在他身边,继国严胜没有和它搭话,他们走在一条堤岸上,河面上蒸汽缭绕,头顶日光灼灼。

 

“前面有喜事呢。”白光突然悠悠道。

 

严胜没理它。

 

“不去看看么?”它又说。

 

严胜停下脚步,看向它,尽管白光模糊一团,他仍紧盯着它不放,“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幽冥之所的引路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它一路跟着他,是个十足的旁观者,从不插手他任何事情,无论继国严胜处于什么样的处境,痛苦、诧异、还是漠然,它完美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引路人,正如现在它轻飘飘地带严胜向前去看它口中的“喜事”。

 

确实是喜事,前方不远处的宅邸,严胜走进去,遇见一群人,从门里迎面向他走来,每个人都面带喜气,黄昏渐落,他们的笑容好像新月。

 

宅邸的门前燃起了热烈的火,映红了半片夜空。门前人群簇拥,露出花轿一角。

 

轿帘被掀开,一身白无垢的纤细身影在她母家兄弟们的搀扶下,婷婷袅袅地向严胜走来,她踩过继国府门口那一条长长的青石路,她的奶娘和侍从在身后提着十几个嫁妆箱。

 

“你还记得她吗?”白光说。

 

严胜觉得它这句问话几乎是饱含恶意。

 

白光里继续传来声音,它尽职尽责地向罪人传达消息:“阳世之人,若其不吐真情,夫妇不合,辜负痴心,死后打入孽镜地狱。”

 

“了结孽缘,四面如镜。”

 

随着它的话,四周场景轰然变化,烈火熄灭,人群车马都散去,继国严胜看见无数个自己,无数个杏色和服头发低挽的年轻女人,仿佛有谁把镜子打碎成千万块细碎的碎片,每一片里都有他的影子。

 

 

“大人,您回来了?”

 

他看见镜中的她给自己奉茶,左手掌托碗,右手五指持碗边,手臂高抬,动作优美,他浅浅抿一口,而她眼中隐含期待。

 

“这是今年的新茶,烹煮时加了刚下来的樱花。”她柔和地说,“您尝着怎么样?”

 

严胜其实并没尝出什么味道,他放下茶盏,点一点头:“很好,你有心了。”

 

“大人是刚从军营回来?”

 

“嗯。”

 

“那、您今晚有什么想吃的吗?前天的鱼汤我看您尝着还好,我去给您准备……?”

 

“都可以。”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的尴尬,黑发白肤的美人用力握住手中茶杯,再抬头时仍是一副温婉神情,提起精神笑盈盈道:

 

“对了大人,您知道吗,前些日子小加惠给我寄信,说是她已经顺利生产,为在原先生诞下了一个小女儿。”

 

严胜闻言一愣。

 

“啊。”他说,“那确实、是件好事。”

 

 

在原全名在原信道,是严胜的家臣之一,小加惠全名藤川小加惠,她父亲藤川一生是严胜岳父织田的家臣,她本人和严胜的妻子是手帕交。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随着继国和织田两姓联姻,两家私交甚好,经常在一起练兵,也互办宴席,二十四岁的在原信道在一次家宴上邂逅十五岁的藤川小加惠,二人一见钟情,自那之后时常秘密约会,时间一长自然引起藤川家的怀疑,在一次幽会中,在原被藤川一生抓了个正着,被当成窃贼狠揍一顿。

 

在原信道是个性子轴的,养好伤后也没有放弃,一有时间就偷偷跑去见心上人,而这边藤川也在给女儿物色夫婿,藤川一生人老成精,想着自己女儿和主君家的小姐是手帕交,竟动了让小加惠给严胜做妾侍的念头。

 

这下一对情人傻了眼。

 

一日暴雨如注,不能外出大规模演兵,严胜在前院练过一上午剑,回到前厅时看到妻子手里拿着一封书信,神色忧愁不安,似是有话想和他讲。

 

严胜问她有什么事。她咬了咬嘴唇,最终把事情全貌和盘托出。

 

严胜听得皱眉:“我不需要妾侍。”

 

她眼睛里骤然而逝一抹光亮,继续说:“……小加惠在信中对我说,她只倾心于在原先生,但父亲大人不松口,如今她也无计可施。”

 

“若是不能成为在原先生的妻子,她人生便再无幸福可言。”

 

“小加惠是我的至交好友,她求我替他们想想办法。”

 

继国严胜沉声打断她:“我知道了。”

 

“大人……?”

 

“这件事你无需插手,我会带着在原亲自去和藤川说。”严胜从架子上拿下檀香熏过的羽织外套,继续道:“……力图促成他和藤川小姐的婚事。”

 

“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她愣愣地说:“谢谢您……”

 

严胜点点头:“中午不必备我的饭,我要去郊外的演武场。”

 

“晚饭也不必准备了。”

 

他把刀佩回腰间,廊外雨尚未停,男人也不在意,临踏出门前她突然出声叫住他。

 

“大人!”

 

严胜回头。

 

“您……”她看着他,那神情似喜悦也似哀伤,“您为什么会愿意帮忙……”

 

“我说过我不需要妾侍。”严胜说,“何况藤川小姐是在原的心上人,在原又是我的家臣。”

 

“只是、因为这个吗?”

 

严胜不解地点头。

 

她不死心:“只要、有心上人,大人您就愿意成全吗?”

 

“……?”

 

她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我明白了,您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每次他出门前,她都会对他说上这样一句,有时严胜听到了,点一点头,更多时候这句话就就散在风里,雨水里,孩子们的跑动笑闹里。

 

 

直到那个薄暮冥冥的傍晚,他交代好房屋地契,剩下的护院,所有能给她留下的财产,然后对她说:我要走了。

 

——您要去哪儿?

 

他没说话。

 

——您还会回来吗?

 

还是沉默。

 

 

晚风把树叶吹得哗哗响,巢中的鸟儿归家了,他和她年幼的小儿子追着一只皮球从他们之间跑过去。

 

 

“这样啊。”她笑着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这样啊。”

 

“大人,您要一路平安啊。”

 

……

 

 

 

镜子的碎片忽而散去,又忽而合拢,他看见她就坐在几百年前继国家的宅院里,黑发挽着,儿子趴在她腿上,女儿倚在她怀里,都是粉雕玉琢的幼童模样,而她神态宁静,笑容温柔。

 

继国严胜慢慢走过去。

 

她仰起头,神情惊喜:“是大人啊,您回来了?”

 

“你、”严胜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在等您回来。”她说。

 

她膝盖上的儿子一骨碌爬起,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严胜瞧,女儿向她怀里缩了缩,怯怯地看过来。

 

“不知道您去了哪儿。”她摸着儿女的头发,“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归家,于是我就在这儿守着,想着总有一天您会回来的,要是我们都不在了,您该怎么办呢?”

 

她和服上的夕颜花柔软地开满整个下摆。

 

她娓娓地说着,容色愧疚:“可惜我太没用,没能替您守住家业,父亲大人收了一部分来庇护我,但剩下的土地和护院都被瓜分了。”

 

“后来织田家家臣犯上作乱,父亲自顾不暇,朝定又生了病……医师说是被下了毒……”她面上滚落大颗泪珠,“朝定是您的儿子,参与瓜分的其他大族不能容忍继国家还有少主活着,不出三日朝定就没了……”

 

她搂紧怀里天真娇憨的女儿,越发哽咽:“朝定没了,连月姬我也没能替您保护好,父亲说不得不把月姬推出去,不然继国家最后这点祖上基业也保不住,父亲大人做主把月姬嫁给了时透家……”

 

她终于哭出声来。

 

“我的月姬才六岁,小小的,还是要抱在怀里撒娇的年纪,就要远嫁……”

 

继国严胜闭了闭眼。

 

 

她伸手慌乱地拭干面上的眼泪,对着严胜重又露出笑脸:“但是、现在好了,您回来了,您看——”她一手搂着一个孩子,无措地往他身前送,“——您看,大人,这是朝定,这是月姬,咱们的孩子都好好的,都回来了——”

 

月姬抱着她的腿不肯上前去,朝定站在原地胆怯地不敢接近,父亲离家时他们尚且年幼无知,严胜对他们来说无异于陌生人。

 

她急急地推着她的孩子,语气逐渐慌乱严厉:“去啊!那是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回来了!朝定,月姬,你们不认识父亲了吗——”

 

幼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严胜,你是我的儿子。你的身体流着继国家的血,你像我。”

 

 

继国严胜猛然想起第二重时父亲最后的那句话。

 

 

你是我的儿子,你像我。

 

你像我。

 

 

像我以传承家族荣耀为责任,像我以成为出色武士为心愿,像我抛妻弃子,辜负痴心。

 

 

他突然就懂了父亲那个眼神。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对妻子无情,对幼子不慈?

 

——好儿子,你回头看看,你走的像不像为父这条路?你犯下的孽,大过你父亲百倍万千。

 

 

“够了。”继国严胜说。

 

“已经、够了。”

 

 

早已不是别时故人。

 

 

她的动作猛然僵住,儿女抽噎着回到她身边,严胜拂开衣袖,在他们面前半蹲下,他伸出手去,用指关节很轻很轻地蹭了下朝定和月姬的脸。

 

“大人!”她抓住他的衣袖,她嫁给继国严胜的几年里,一次都不曾违逆过他,从来都是娴静温柔,一举一动都合乎礼数,但现在她抓得死紧,她的头发散乱,眼泪浸透了整张脸。

 

 

“大人,”她颤声:“妾只问您一句,您后悔过吗?”

 

 

他的手搭在她的手上,她仰着头,眼底似有万般祈求:黄昏夜,继国家门前映红夜空的火,白无垢,她还是小姑娘时偷偷读过的动人爱情话本,对夫君的憧憬,她的少女时代,门廊下被雨打湿的樱花树,她守着炉火细细地炖汤,他练剑的高大身影,檀香熏过的羽织……那些有过的、没有的、求不得、爱别离。

 

 

有怨无憎,再不得会。

 

 

严胜的手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缓慢而坚定地,将她手指挪开。

 

 

“不曾。”

 

他回答道。

 

 

“如果有来生。”他缓缓地说,“不要再嫁给我了。”

 

 

她的手滑落下去,继国严胜听见千千万万面镜子碎裂的声音。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

 

 

——“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陆.雪上空>

 

 

有一轮明月,朗朗地照射着天空。

 

继国严胜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年,十年,一百年。

 

同一个场景,同一轮月,他站在原地不曾挪动半分。

 

“这是谁的地狱?”

 

严胜已经学会和白光搭话,也不指望它能立刻回答,又过了一段时间,可能是另外一个十年,白光终于说话了。

 

“他来了。”

 

 

这地狱的主人就站在他身后,明澈得出奇,无论是神态,还是气质,继国严胜看着他,好像在看初夏的群山。

 

他穿着大红的羽织,浅黄色的内衫,头发高高地束起来,在夜幕里也光耀如日轮,他很自然地走到严胜身边。

 

“兄长,您还不睡吗?”

 

去哪里睡?严胜沉默地想。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睡觉的概念了,鬼不需要睡眠,地狱之中不辨日夜,何况此处和他走过的那些广阔无边际的地狱不同,第六重门只有这一个场景:方寸之间,一棵树,一片夜空,一轮月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二十四岁,严胜看着他,这时候他该是二十四岁。

 

在继国严胜的记忆里,他们之间的这种月夜寥寥无几,鬼杀队……那时候他还在这个组织,鬼杀队的排班不同,他和缘一常常是两班倒,一个在白天,一个在夜晚,缘一晚归时,刚好轮到严胜出门带队巡夜,他们甚少有同处一片夜空下的时候,总是擦肩而过,说不上几句话。

 

“今晚天气很好啊。”大红羽织的青年抬头,于是严胜也跟着他一同仰首,凉风习习,月上树梢,他们的面容也淡淡地映上一层明净的影。

 

“缘一好久没和您说过话了。”他说。

 

“是。”严胜无意识地顺着他说,“是有好久了。”

 

继国缘一撩开衣袍坐到地上,动作随意,半点看不出曾经出身贵族,反观严胜,跪坐的姿态下也脊背挺直,衣袖丝毫不乱。四周杉树亭亭如盖,继国缘一双手撑着背后的树干,向后仰着身子,暗绿的叶将月分割成疏落的影。

 

四周深沉而静谧,他靠的这株树不辨岁月,北面的枝桠却枯到了顶,光秃秃的树枝,像是倒栽在树干上的尖桩,宛若凶神之兵。

 

“要是有酒就好了。”继国缘一说。

 

随着他话音刚落,二人对坐间的空地上果真凭空出现酒壶和酒盏,缘一也不感到惊讶,而是兀自开心地向严胜讲起来:“兄长酿过酒吗?”

 

他抬高酒壶,将液体倾入盏中:“缘一从前务农时,和当地人学了酿酒的法子,先将米蒸好沥水,然后制造酒母……”

 

“上槽榨酒,过滤后再割水……如果喜欢原酒的香气,也可以不过滤……”

 

他即使絮絮地说着这些,脸上也没有太鲜明的表情,但严胜无端感知到他开心,一种单纯的,淳朴的喜悦,以至于让年长者感到困惑。

 

他在高兴什么?

 

酒盏被递到严胜面前:“兄长请用。”

 

酒,对继国严胜来说也是久远的记忆了,他做鬼的几百年间,没有味觉,进不得任何人类的吃食,更别提酒。第二重时他在父亲面前也曾一饮而尽,可那时杯中液体浑浊,空气炙热,他舌尖发苦,仿佛饮尽黄泉血肉。

 

酿酒啊……

 

粮食谷物的香味,阳光的香味,辛辛辣辣地在他舌尖上炸开,随后柔软地滑入喉咙,喉头与肚腹燃起畅快的火。

 

如果还是贵族的少爷,武士家的少主,又怎么会去务农酿酒。

 

“缘一。”严胜触目盯了那酒盏的花纹半晌,慢慢说:“你……离家之后,都做了什么?”

 

事实上他进了鬼杀队后,从其他人偶尔的议论和里听得过只字片语,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主动去问缘一,他也不记得四百年前的自己有没有问过他,也许问了,也许没有。

 

黑发红衣的青年没说话。

 

“那兄长,缘一离家之后,您都做了什么?”

 

于是继国严胜也沉默了,他不清楚所谓的双生子究竟有没有心灵感应,但他猜,也许此刻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那些往事都不愉快,自己遭难,对方未必不在受苦。

 

他只是想不通缘一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也许人人坠入地狱都有根由,可唯独他不该。

 

 

“你不必多想。”许久未出现的白光突然说:“所有人出现在这儿都是因为你,记得吗?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他们都是你的因果。”

 

“他们……”继国严胜喃喃:“确实存在吗?”

 

白光静默片刻:“重要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你是怎么认为的,事实就是什么样的。”

 

“看你的心。”

 

“这里的一切,你看到的,听到的,都由你的心决定。”

 

 

面前的缘一似乎看不见白光:“兄长,您说什么?”

 

严胜回神,摇头。

 

他们喝了三盏酒,继国缘一双颊染上薄红,他垂着头。

 

“兄长,对不起。”

 

“……什么?”

 

“多年后重遇兄长、”他看起来喝醉了,却又不像口齿不清,而是努力组织词句,“缘一来得不及时、才导致兄长的部下全军覆没……”

 

严胜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继国缘一用手按着胸口:“虽然兄长从不曾提起,但是、缘一都看见了……兄长那时候,饮酒前会把碗中酒浇一半在地上,您是在祭奠吧。”

 

“如果缘一来的再早一点……”

 

“与你何干?”继国严胜冷硬地说,“技不如人,自当如此。”

 

他这话说的着实无情至极,然而袍袖下指甲已深深掐入手心。继国缘一静默片刻,举杯,将半盏残酒对着月亮的方向浇入地面。

 

“真的?”他轻声问,“您真的是这么想的么?”

 

严胜喉咙发紧:“你很了解我?”

 

“缘一不敢。”

 

 

整片夜空深深压下来,满天星斗,多到令人难以置信,仿佛谁在他们头顶搅碎了半条银河。

 

月亮逐渐看不见了,繁星闪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严胜想起从前听的关于月明星稀的说法,他随意地提起一句,而身旁的胞弟抬头注视半晌,说:“太阳也看不见了。”

 

“……什么?”

 

“太阳也看不见了。”继国缘一认真地重复:“太阳和月亮一起回家了。”

 

他的表达天真,甜美,充满孩子的稚气,继国严胜愣愣地盯着他,疑心他醉了。

 

哗啦一声,银河的碎片倾泻而下。

 

 

他不是第一次讲这种故事。

 

在继国严胜感到雨水落到自己脸上时他突然抓住了这一闪而逝的念头,如同抓住一只从四百年前飞来的遥远蜻蜓。年幼时继国缘一几乎不讲话,成年后他们再度重逢,他眼里情绪很多却鲜少开口,只有偶尔,偶尔他出任务回到他们共同歇息的房间,两张床榻,一尺见方的距离,如果那时严胜醒着——他总是醒着,缘一就会和他说话。

 

低低的,温温的,没有固定内容的,多半是出任务时途中的见闻,今天去了哪个村庄,村里的人们都很热情,留了他们吃饭,菜色是这个、这个、和那个,比队里的饭菜味道好,出门的时候看到田埂上的麦子长得很好,有一种小黄花,开的很好看,今天总体来说很顺利,最后解决那只鬼的时候被擦到了,受了一点伤……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严胜本已在他前面的絮语中昏昏欲睡,听到最后清醒过来。

 

 

“你受伤了?”

 

“一点点,不妨事。”

 

“处理过了吗?”

 

“有的。”

 

 

继国严胜在黑夜里睁着眼睛,耳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多年带兵,和军队在野外扎营是常事,五感的灵敏程度即使在没修炼呼吸法前也是上乘,只听声音严胜就能在脑子里描绘出身边人一切动作:取下佩刀,搁在榻旁手边位置,脱下羽织外套,解开束发的绳,掀开被子,穿着里衣躺在他一尺之隔。

 

他甚至听到他的呼吸声。

 

一点一点,逐渐合上他的节奏,两道变为一道。让继国严胜蓦然产生非常奇特的幻想:这黑暗的屋子是母亲的胞宫,两人共享呼吸和心跳,置于二人之间的佩刀便是脐带一条,他们其实从未出生。

 

“兄长。”他听见缘一低低的声音,“您睡不着吗?”

 

他的头发,浓密而微卷的,长长地铺满整个枕面,甚至和严胜的缠在一起,严胜转头就能嗅到那些发丝的气味,暖融融的,带着阳光和麦子的味道,还有一点刀剑的铁腥气,严胜的左脸就枕在他弟弟的头发上,左脸,有斑纹的那一块。

 

缘一平躺着,他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抚上他额角。继国严胜用指尖描绘那些刻在他骨头里的纹路,月之呼吸清冷,于是他的指尖也是凉的。

 

二十四岁,他想,他们已经二十四岁了。

 

沸腾的痛苦裹挟了他,胸腔里有东西在剧烈地燃烧,继国严胜在臆想里把指甲深深掐入胞弟的皮肉,将那块花纹抠开,撕烂,鲜血淋漓,然后是自己,最后他会放一把火将他们两人和这间屋子烧的干干净净,第二日黎明时,鬼杀队的队员们会在废墟里发现两具焦黑的尸体,身量如一,不分彼此。

 

不……不对……他死死咬住牙……

 

我不想死……

 

我不能……

 

缘一,缘一……看看我……你不害怕吗?为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呢?

 

你有真正入眼入心的东西吗?有吗?没有吗?

 

告诉我,缘一,请你告诉哥哥吧。

 

我不能死啊……

 

 

然而最后他只是用力闭上眼睛,手指搭在胞弟的额角,指尖粗糙的茧擦过肌肤,轻的,慢的,一下又一下。

 

宛如爱抚。

 

“兄长。”缘一没有把严胜的手拿开,而是转过头来,轻轻把年长者的手压在自己脸下,“缘一今天,听了个故事。”

 

“您想听吗?”

 

继国严胜模糊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是同意还是拒绝。

 

于是他说下去:“那,缘一给您讲一讲。”

 

 

“据说,在很久之前,我们这里还是个四季分明的地方,六月有一望无际的薰衣草田,能把人的眼睛变成紫色,十二月则换了漫漫的雪天,可以埋住最热的心。”

 

“有一天,天照神和阎王同时派了使者来到这里,神使的任务是留住这里的六月,而鬼差的使命是困住这里的十二月。”

 

 

有一小片月光,从窗棂透进来,投在他们之间。

 

窗外两声蛙鸣。

 

 

他继续讲,“可是,神使在和鬼差打了照面之后就发现,原来他们是旧相识,现在这个局面,他根本就无法出手。”

 

“于是神使就去恳求她,请她留下来和自己一起生活,请她留在这明媚的六月。”

 

“但是鬼差却说:不,你不忍下手是你的事,而且这和六月无关,我是一定要离开的。”

 

“神使说:可是如今见到了你,我已经不能再回到天上去了,如果你不肯留下,那哪里才是我的家呢?是六月不好吗?还是我令你深恶痛绝呢?”

 

“鬼差说:不是你不好,而是,我有事情必须要做。”

 

 

他的声音像水一样,温和地将严胜包裹起来,严胜感到眼皮重下来,“然后呢?”

 

 

“然后——他们两个沉默了很久,神使最后决定了,他说:我已无计可施,我会帮你留住十二月,然后永远守护这里。”

 

“从此以后,我们这里十二月的雪就变得非常甜美。”继国缘一轻轻地说:“……代表着留不住所爱之人的眼泪,也意味着不求回报的心。”

 

 

“兄长。”他小声道:“是个很好的故事,对吗?”

 

 

没有回应,继国严胜在满腔痛苦中挣扎着昏睡过去,他的梦一分为二,一半是他自己,受烈火炙烤,于岩浆边缘踽踽独行,另一半是头顶广阔无边际的白色天空。

 

满天飞雪,无声地,无声地飘落。

 

 

 

地狱中会下起雪吗?

 

他和缘一之间骤然隔了万重风雪,于是继国严胜终于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相见,不是十岁那年夜深人静房门前的匆匆一瞥,不是六十年后红月夜血淋淋的物是人非,只是个平静无波的冬日清晨,缘一照常外出执行任务,地点是几座山外的村庄。

 

那天雪下的特别大,是几十年难遇的大雪,继国缘一叮嘱好队员注意事项,回头看见严胜站在不远处杉树下,遥遥地望着他。

 

雪迷了继国缘一的眼睛,他模糊间看见兄长只着单衣,面容在漫天飞雪里苍白得透明,只有额角和脖颈的斑纹,烧得烈烈,像两捧绝望的火。雪,纷纷扬扬的雪几乎把他盖住,拂了一身还满。

 

缘一向他挥手,提高声音:“兄长!外面很冷,您快回屋里去!”

 

继国严胜听到了,也许没有,总之他没有动。

 

其他队员催促着他尽快出发,继国缘一想,兄长是在担心吧。于是他又向前跑了几步,喊道:

 

“兄长,任务规定的期限是三天,但是,缘一会尽快回来的。”

 

“缘一明天就回来了!兄长!明天见!”

 

 

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大雪迷了所有人的眼,于是无人看见继国严胜眼里的那抹悲哀,他立于原地,注视着那个大红色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

 

继国严胜握紧自己的佩刀,转身,一步步离开,面上再无任何神情波澜,一滴冰挂在他眼角,转瞬消失不见。

 

雪一直在下,渐渐盖住所有痕迹,仿佛从没人来过。

 

 

——明天见,兄长,明天见。

 

 

他们再没有明天了。

 

 

 

<柒.问鬼神>

 

 

继国严胜在风雪里站了太久,早已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只是看雪看久了,居然还会像活人般眼睛刺痛。

 

“这就疼了?”许久未见的白光浮在他手边,幽幽道:“一会儿有的你疼呢。”

 

严胜问:“第七重?”

 

“是啊。”白光说,“要不要歇歇?”

 

它在这一重话格外多,竟流露出几分体贴他的味道,严胜觉得怪异,那白光自顾自说下去:“你可以跟我说说话,免得撑不下去。”

 

 

 

 

 

它没有表情,可严胜愣是从那模糊一团里看出森森笑意来。

 

“前面的地狱都不得章法。”白光慢条斯理地说:“你受的刑还远远不够呐。”

 

“血流如注,蚀骨摧心。”它慢慢浮起来了:“红莲那落迦,色变红赤。皮肤分裂,或十或多……”

 

 

“严寒逼切,身变折裂,如红莲华。””

 

后半句的声调猛地一变。

 

 

阴云密布,梅红瞳孔的男人笑得非常漂亮,严胜看见自己站在屋顶上,那男人就坐在他对面,穿深黑色和服,姿态随意,前襟敞着,露出大半个苍白胸膛。

 

“黑死牟。”鬼舞辻无惨说,“真是、好久不见啊。”

 

严胜静默片刻。

 

“无惨大人。”

 

随着这个称呼的出口,鬼舞辻无惨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狂笑起来:“大人?你还叫我大人?如今你我二人同处地狱,你竟还叫我大人?”

 

严胜一时无言,他在重重地狱里早已度过了不知多少岁月,渡过三途川后,躯体骨肉重新涤净,血脉也再不受无惨控制,他自认对眼前人什么称呼并不重要,既然过去几百年里他都是这么叫的,严胜想不出有什么因为下了地狱就改头换面的必要。

 

“好、好。”无惨用指尖按住眼角,喉咙里挤出一点残余的笑音,“果然是你。”

 

“黑死牟,我等你很久了。”

 

他是这一路走来第一个重又叫他“黑死牟”的人,这名字原本就是他赐予他。

 

 

四周雾气浓重,严胜隐约感觉是黑夜,阴云密密地从天际铺到他们面前,此处四目所及只有这一片屋脊,他的眼光透过厚密而昏暗的空气,犹如城堡建着望楼。

 

“只要成为鬼就能拥有无限的岁月。”他听见对面的人这样说,是上演过的二幕剧,他熟悉的场景和语调,“我没有骗你,黑死牟,对吧?”

 

“你成为了鬼,我们在地狱相见,彼此都永生永世,不得解脱。”鬼舞辻无惨阴恻恻地笑:“这不就是「无限」吗?”

 

他的笑声愈来愈大,口中念念有词,起初他的妄语还有迹可循:呼吸,剑士,永生,致死。但随后他的词句变得古怪,低柔,难明莫测。

 

 

“黄雀拿起斧头,

 

砍了同巢的黄雀九十九下,

 

当它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

 

黄雀的翅膀在盯着你。”

 

 

严胜感到剧烈的头痛。

 

 

“一个扭曲的男人,走了一条扭曲的路,

 

钩吻和水银,神子和恶鬼的眼睛,双生的血是药引,

 

是谁没有回头路。”

 

 

黑发血眼的苍白恶鬼舔了舔唇,这场景宛如四百年前。

 

“没有回头路。”

 

 

鬼舞辻无惨的手臂骤然化为刺鞭,严胜感到胸前剧痛,交叉的十字伤口横亘他胸膛,随后是两处手腕,双脚,毫不留情地在动脉割开纵深的伤口,肌肉迟钝地反应了一刹,紧接着血如泉水般失控地喷出来。

 

“会呼吸法,又开了斑纹的剑士啊。”他摸着嘴唇说,“想必血也比常人滚烫几分吧。”

 

“先把你这人类之血放干,再来承接我的血液。”

 

继国严胜的身体从屋顶上直直坠落,砰地一声,他在触地的瞬间如被骤然扔上岸的鱼般挺起胸膛,呕出一大口血,他的骨头摔断了,碎裂的骨茬白森森地戳穿皮肤,碎骨渣和血肉混在一起,随着他竭力仰头呼吸和痛极的翻滚,手肘和胸腹都在地面上磨烂成血糊糊的粘浆。鬼舞辻无惨就坐在屋顶边,双腿垂下,手指点着自己的下巴,接着,他犹嫌速度太慢般伸出手臂,刺鞭的尖锐口器在继国严胜脖颈,心口和肚腹戳开几个深而圆润的洞,几线鲜红的血串珠般跳出来。

 

大量的血混着骨头的碎片从他满身的伤口汩汩而出,继国严胜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清醒着感知自己的血液从身体里跑出去其实是件很恐怖的事,他数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处伤口,他好像一个失控漏水的水袋,鼻端已经麻木到嗅不出任何血腥气。

 

疼,伤口被血泡的软烂了,他突然想起传说中的凌迟,他感到自己在被分割成一片片,奇异的是他居然还是清醒的,每一寸伤口被血浸过,冲出骨茬,牵连尖锐挑动他的神经,血肉瓣瓣绽开。

 

“故此那落迦,名曰红莲。”白光又出现在他身边,“你的血肉是不是看起来很像莲花?”

 

严胜努力把涣散的眼光凝到它身上。

 

“要和我说点什么吗?”白光说。

 

严胜摇头,又大口大口地呕血。他能看到的颜色随着体内血液的大量流失逐渐褪去,逐渐趋于黑灰,在静默的黑中,浮在他身侧的白光,他的引路人,反而格外鲜明起来。

 

像一块只落了一颗白子的棋盘。

 

 

严胜的棋术是幼时父亲聘请国手亲自教授,唯独在这点上老家主没那么严苛,只要求他学个表意,日后社交场上足够风雅,不丢贵族面子就好,但这心态反而让他的儿子松了口气,可以稍稍放肆些,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这成了继国严胜难得的放松方式,哪怕是作为鬼的四百年间,也从未弃置。

 

 

在后来的某一日,无惨曾经和他对过一局。

 

严胜并没有因对方是主上就要让棋的概念,在他的概念里对局是非常庄重的事情,每一子都要落到实处,他执黑,无惨执白,安静地轮流落子,居然如同俗世一对再正常不过的友人。

 

那时距离无惨把他变成鬼已经有一百多年了,黑发红眼的男人落下一子,突然开口。

 

“黑死牟。”

 

“在。”

 

“你、”棋盘对面的声音顿了一顿,像是漫不经心的试探:“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严胜落下一子,围住假眼:“不曾。”

 

“无论做人做鬼,都离不开「欲」之一字。”无惨说:“你当真半点无所求?”

 

“您已经为属下提供了条件。”高大的六目剑士回答,“而属下想要的只能靠自己去追求。”

 

半晌,无惨嗤笑出声:“我说过你不必自称属下吧,我们——”他舌尖打了个转,“不是合作关系么?”

 

“……礼不可废。”

 

“你倒有趣,做鬼做了一百多年,做人那一套竟还半点没忘。”无惨将手中棋子丢回棋笥:“改日再下吧。”

 

 

继国严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百年前的半局残棋,他的血流干了,檐上无惨尖牙探出削薄嘴唇,趁着他还有最后一口气时,从严胜体内的伤口将自己的血灌了进去。

 

严胜听到自己皮肉燃烧的声音,那些血,那些不属于他的血在体内几乎像活物横冲直撞地撕咬,吞噬他最后作为人的机能,他的体内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叫,皮上的伤被无惨的血修复得光洁如新,内里的肉却在一张皮下寸寸开裂,裂帛声从胸口沿脊椎一路攀升至鼓膜,他的血液凝结成冰,而后寸寸爆裂,沸腾如要冲破眼眶,他被揉搓,被搅碎,被抛到高空再重重摔下,他一遍一遍被洗得褪色。

 

痛。

 

很痛。

 

他想痛呼出声,但口腔内壁也在渗血,他的声带被破坏了,还没长好,一口一口污黑的血呛住了他的喉管,直到积满,然后狼狈地从口鼻溢出。

 

他在清醒地被凌迟。

 

“跟我……说点什么。”继国严胜自以为声音很大,在外人看来不过是翕动嘴唇:“说话——”

 

 

白光里传来平静的声音。

 

 

“剑在敌旁,动必能及,随机应变,无所不通,使敌生畏,能败敌而不为敌所败。”

 

“谦而不满,敬以探究,逊乃不傲,敏乃能捷,慧才见巧,制而能让,敌败不怨。”

 

 

继国严胜睁大了眼睛。

 

这是,他幼时背过的剑谱。

 

 

白光还在继续,他努力维持清醒,用浸满血腥味的口腔跟着默背。

 

 

“知已知彼,相敌而动,曰剑意。”

 

“能避人险,动必伤人,曰剑志。”

 

 

脑中突兀闪过一则画面:红衣孩童一柄竹刀,四下击昏他的剑术师傅。

 

 

继国严胜蓦然呕出一大口血来。

 

 

“人以此式来,我以此式应之,顺天路,得天命。”

 

“经者常也,庸者不易,无成法不能为毂率,舍规矩不能成方圆。”

 

“……”

 

 

那时候、那时候缘一的动作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为什么他看不清呢?

 

耳畔传来萧瑟之声,他分不清是风声,还是父亲抽下来的竹条,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地滚到倒在父亲脚下,鼻血溅上男人马乘袴的下摆,父亲的羽织上布满诡异的图案,那是、眼睛?他看不清。

 

他感到脸上的皮肉活动,仿佛生出活物,裂开口子,却流不出血来。

 

一、二、三、四。

 

它们渐渐爬满他整张脸,一动不动像具尸体的继国严胜蓦然睁开眼。

 

虹膜赤血,眼瞳鎏金,纤细黑丝密布,如凶罗蛛网。

 

 

鬼舞辻无惨一跃而下,面容微露诧异。

 

“居然……生的是眼睛么……”

 

 

“结束了。”白光说,“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它没有说。

 

但继国严胜也不需要它解释了。

 

 

 

<捌.不亡>

 

 

此处位于黄昏和夜色临界之间。

 

华灯初上,花柳街两侧每隔几户便有一玲珑灯盏,灯光和深红霜叶交织成一片暧昧绯色。

 

街道此刻热闹无比,行人往来如织,羽织佩刀的武士,粗布麻衣的平民,步履匆匆,向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梳着圆圆发髻的孩童,簇拥笑闹着从街头巷尾跑过。

 

这般鲜活热闹的人气,让继国严胜从踏入这里开始就怔愣了。他知道花街是什么地方,只是生前无论为人为鬼他都不曾踏入过。他不确定自己是来到了第八扇门,还是早已陷入第七重的幻境里不得解脱,所幸白光仍浮在他身边,让他安心,告诉他,此地是第八处地狱无误。

 

“是谁掌控此处?”严胜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他们似乎根本看不到他,而是迎面直直地撞上来,尽管如此,当有人走近时他还是下意识避让。有游街的花魁,身着繁复和服从他身边一步一拜地经过,面容涂得惨白,只有嘴唇一点艳色。

 

白光没有回答他,在昏黄混沌的天幕里,逐渐浮起淡淡的青紫色影子,泡沫一般从人群里缓缓升起,从器物间钻出来,向上飘荡,飞舞着,碰撞着,撞在挂着灯彩的飞檐上,化为更多碎片。

 

 

“您往何处去?”

 

低柔的女声在他耳畔响起,严胜回头望去,是刚刚经过他身边的那个花魁。

 

她望着严胜微笑,浓妆艳抹下一双眼睛格外澄净。

 

她又重复了一遍:“客人,您往何处去?”

 

严胜蹙眉:“你能……看见我?”

 

 

三味弦和琵琶的乐声轻轻软软地钻入他的耳膜,那花魁绽开两瓣柔软的唇,唱起歌来。

 

 

“高滨海,风行波上,声萧瑟。”

 

“层云涌,八重垣墙,藏故知,”

 

“川柳荡,柳叶飘飞,自起伏。”

 

“……”

 

 

她的声音拖长了,从低柔婉转,变得粘腻,变得沉闷,仿佛压抑着喉咙里的什么东西。

 

天色完全黑下来,严胜抬头才发现绯色的缠绵彩灯不知何时已经变成和那些影相似的青紫,钩月被云层完全吞噬,灯笼在风里幽幽地一荡一荡。街上的人,无论男女老少,何等身份,都停下了脚步,垂着头冲同一个方向。

 

 

那花魁的喉咙上突兀显出两个血洞,像被什么给咬烂了。

 

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嘶哑,像在惨叫,但她还在唱:

 

 

“明月何在,我爱无觅。”

 

“霰飞急,竹叶嗒嗒,共眠时。”

 

“散去人悄,幽恨谁知——”

 

 

青紫的影子渐渐显出形,和那些僵硬的人一同向严胜的方向袭来。

 

 

“你想起来了吗?”白光说。

 

 

是的,他想起来了。

 

继国严胜以为自己从未去过花街之地,但其实他去过的,四百年前他刚变鬼不久,躯体同化得还不十分完善,神智也不清楚,刚刚转化的大量血液在体内叫嚣着吞噬的欲望,他感到饿。

 

他几乎是顺着本能向人气最鲜活的地方去,眼前蒙上一层血红薄雾,他看不清方向,他碰到了……人?很多人,听到喧嚣的交谈和乐声……他闻到人类血肉的味道,他饿,他需要。

 

“咚——”

 

谁用力砸下一槌太鼓,黑发的六目恶鬼从游街的队伍里抓住了最高处的花魁,女子惊恐地发出惨叫,下一秒连头颅带喉咙被悉数咬穿。

 

饿。

 

吵。

 

还不够。

 

继国严胜对自己那天吃了多少人已经全无印象,他最后一点记忆是被风吹起的,染血的灯笼,连高高挂起的灯上都溅了血,那一晚那条无名花街究竟沦为何等惨状,已经无需多说。

 

 

“冤魂索命。”白光默然:“百鬼夜行。”

 

 

重重鬼影向他袭来,严胜抽刀出鞘,挥下时却顿住,鬼影里闪过一抹纯白,在青面獠牙里格外突出。

 

他凝神望过去。

 

层叠鬼影也为那抹白让了路,男人穿纯白羽织,黑发齐肩,血水漫过严胜脚背,他双足却纤尘不染。

 

“严胜。”那男人低垂双目,神情悲悯,“你来了。”

 

 

你来了。

 

继国严胜缓缓抬眼,他想起这人是谁了。

 

“主公。”

 

 

百鬼夜行,冤魂索命。

 

“您也是来索命的么?”

 

 

产屋敷不是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

 

那是个雨夜,雨声盖住一切不应有的喧嚣,继国严胜——那时他已是黑死牟,提着刀步入廊下,雨水淋湿他黑衣。

 

窗前站立的,那被称为主公的男人随即回头,即使重病缠身,产屋敷依旧耳聪目明,严胜半个身体尚隐匿在黑暗里,他已经对着他的方向开口。

 

“……你来了。”

 

六目的鬼武士静默一瞬,从阴影里完全走出。

 

产屋敷看到了他的形貌,也看到他出鞘的刀,刀刃,刀柄,握把布满眼睛,他悠悠地叹息一声,不知是怜悯还是悲哀。

 

“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产屋敷没再像从前那样叫他“严胜”,而他刀锋反射雪光,沉声:“我前来取你性命。”

 

纯白羽织的男人眼都不眨,仿佛没听见这死亡宣告一般,产屋敷仰头望向窗外夜雨。

 

 

即使在鬼杀队时,众人皆敬仰这个男人,奉他为主公,继国严胜也从未像他们一样,奉产屋敷为神明,在他自己看来,他和鬼杀队是合作关系,他们为他提供栖身和修习剑术之所,而他替他们斩杀鬼,很公平。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产屋敷讲话仍是平和的:

 

“你见过缘一了吗?”

 

“……”

 

“看来是没有了。”主公说,“你知道吗?产屋敷一族的人拥有对时代和事物的直觉,我们,可以看穿未来的发展趋势。”

 

“你想说什么?”

 

男人未答言,漆黑的双眼清凌凌地映着他,六目鬼能从他瞳仁里看见自己。

 

四处的住所逐渐亮起灯,他听到鬼杀队的队员们跑动的声音,天际一道雪亮电光划过。

 

他挥刀而下,产屋敷的头颅滚落在地,咚的一声。

 

 

 

“咚——”

 

 

“记得吗,严胜。”此刻鬼影中的主公微笑着说,“产屋敷一族可以看见未来。”

 

“我看见你和我同处地狱之中,踩血水而过,我看见了这副场景。”

 

几百年了,继国严胜第一次仔细审视这个男人,柔和的,总是悲悯地微笑着的,春日一般的男人。

 

“不。”最终他说。“主公。”

 

“您不会在地狱里。”

 

他用了敬称。

 

 

鬼影里走出更多的人,有的不存在于他记忆里,有的,他怔愣过后被挑动一线神经。

 

他手刃了那对兄弟中的弟弟,看着他的身体在自己眼前一断两截,而那哥哥冲过来,怒视他的神情像头年轻的狼,他记得他们,他们也是一对兄弟。

 

一对,曾经那么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兄弟。

 

他看见那长长黑发的清秀少年,他被严胜斩断了左臂,钉在柱子上,那时的六目鬼感到少年身上传来源源不断的清冽气息,如霞似雾,与他同出一脉,却比他清澈温暖得多,他告诉时透无一郎他是自己的血脉,他想说他身上流着继国家的血,随后又想起自己的血都早已换过一轮,又何谈血脉。

 

时透无一郎就站在这百鬼的影里,仍穿着那套鬼杀队的制服,静静地看着他。继国严胜在漫过膝盖的血水里和他对视,他很年轻,才十四岁,自己十四岁时在干什么?

 

他想起第五重时妻子曾说过的,“月姬嫁给了时透家”,恍惚地盯着少年的脸,似乎能找到那个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姑娘的几分影子。

 

可惜月姬不需要他这个父亲,正如时透无一郎也不需要他这个祖先。

 

 

“咚——”

 

“咚咚——”

 

 

太鼓的声音又响起来,仿佛在催促什么。

 

 

那些鬼影扭曲成一团向继国严胜扑来,都是死在他手下的人,他们的怨气凝成黑雾,要将他吞噬殆尽。

 

 

产屋敷出现在他身前。

 

“严胜。”他垂下眼:“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苦海脱身。”

 

 

四百年前的暴雨夜,纯白羽织的男人也是这样对他说。

 

让他早回头,莫怨怼,放下执念,及时抽身。

 

 

 

 

继国严胜后退一步。

 

他轻声道:

 

“已沉苦海,何来脱身?”

 

 

高大的武士没有任何犹豫地挥刀,一如四百年前那样斩断了面前男人的头颅,那些影子,那对兄弟,他的后代,那些曾被他吞吃的人,那些使用过日之呼吸的剑士,他同样毫不动容地将它们再度劈碎,黑雾越来越浓,然后变得稀薄,被圆月的刃风交错搅碎。

 

 

鬼影的碎末散在风中,满地血水褪去,花街的场景消失,继国严胜执刀立在漆黑一片的雨夜里,身旁唯余一团白光。

 

 

“走吧。”白光说,“该走了。”

 

 

<玖.忆旧容>

 

七重塔。

 

最初的七重塔位于京都相国寺,由室町幕府将军提议修建,上千名贵族公卿和僧人出席了宝塔的落成法会。塔顶设有宝盖、宝顶,并装饰有日、月及火焰花纹,以表示佛法象日、月那样光芒四射,永照大地。

 

七重塔,浮屠七层,三十三丈,诚心求佛之人赤裸双足,手持金铃,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七步一摇铃,从第一层徒步到第七层。双手合十,高举过顶,低声诵经,以最虔诚之态,来到这最神圣之地。

 

 

继国严胜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在七重塔的最顶层,头顶宝盖烙印日月花纹,石阶盘旋沿级而下,幽深不见底。

 

“向下走吧。”白光说。

 

“我听闻朝圣之人都是从一层拾级而下。”严胜说,“为何我是从顶层向下走?”

 

“因为此乃地狱。”引路人回答,“其他人是求神,你是弑神。”

 

严胜默然,他抬头看向塔顶壁画:金彩勾勒出栩栩如生画面,一尊佛像,两人参拜,似在交谈。

 

一人去寺庙参拜佛像。几叩首后,这人突然发现身边一人也在参拜,且模样与供台上的佛像一模一样。

此人大惑不解,问道:“您是佛吗?”

那人答:“是。”

此人更加迷惑,又问:“那您自己为什么还要参拜呢?”

佛答:“因为我知道,求人不如求己。

 

 

灯火幽微,却只照亮他手边方寸,脚下前路一片漆黑,玲珑塔阶梯盘旋玲珑,石阶陡峭,只要踩空便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

 

“你要听。”白光说。

 

“……什么?”

 

“听心的声音。”

 

 

 

“咚。”

 

继国严胜在黑暗里睁开眼睛,他迈出第一步,踩到坚实的地面,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逐层而下,每阶的手边浮起红色的光团,像烛火,像灯笼,像血花,每走一步他足底都传来灼痛,漫长的曲折石阶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荆棘路。塔中不辨日夜,严胜分不清到底走了多久,他只能确定,自己一刻也不曾停。

 

他看见金身的佛向他投来淡淡的影,千百种妖怪神灵从壁画上剥落:木灵深深扎根,树叶在他头顶交织成网;背着琵琶的琴师站在海中遥遥相望,不知火在海面上燃起;夏日栖息在水边的候鸟妖怪冬天迁徙往山里;黑云里钻出的赤面鬼以吐出的舌头长短判断吉凶;古战场上燃起漫天磷火,手持神伞的神女跳起舞;说书灵讲着没人听的故事,紫藤化成痴情女,夜夜垂泪悲鸣……

 

继国严胜沿深不见底的深渊下行,千百生灵从他头顶掠过,虔诚地向光明的塔顶去。

 

 

“咚——”

 

他听见沉闷的,有规律的撞击声,仿佛有谁用皮肉撞击地面,脚步声,清脆的摇铃声。

 

他愈往下走,离那声音就越近。

 

接着,从下层骤然而起明亮光晕,灼灼如日轮,亮过继国严胜在这塔中见过的一切生灵。

 

他脚下的千百阶梯被照亮了,继国严胜惊讶地驻足,一个身着大红羽织的身影正俯身跪拜,额头撞击坚实石阶,随即双手合十,口中默念。接着,那人站起身来,行走几步,摇响手中金铃,然后再走,再跪……

 

三步一跪,五步一叩,七步一摇铃。

 

那人仰着头,仿佛凝视佛像的巨大金身,也像用视线和脚步丈量这天梯。继国严胜言语不能,呆立在原地看着继国缘一沿着石阶一路虔诚跪拜而上,起初,他听不清他口中念念有词,只能愣愣地看着他翕动的唇,随着他拾级而上,继国严胜听见他的声音。

 

 

继国缘一跪倒在地。

 

“一愿天下清平,百姓再不受生灵涂炭之苦。”

 

 

他站起身,数五步,跪下后深深叩首。

 

“二愿枉死妻儿早入轮回,及时往生,早登极乐。”

 

 

他的额头已经血红一片,爬起身,数七步,摇响手腕上金铃。

 

“三为缘一私心之愿,六十年前雪上错身竟为诀别,遍寻不见,苟延残喘至今日,离世前唯愿得见我手足骨肉。”

 

 

男人再次重重用额头叩击地面,声音因这重复过千百次的祈愿而嘶哑:

 

“缘一求佛祖……再赐我二人一面之缘。”

 

 

 

他的面容逐渐变得憔悴,变得苍老,从身强力壮的青年变成白发苍苍的老人,就在这三步,五步,七步和无止境的石阶之间。继国严胜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看他一年又一年从底层来,一次又一次深深跪拜,叩首,摇铃,谦卑地对虚空的神明重复自己的祈愿。

 

直到那老人经过他身前。

 

 

擦肩而过的瞬间,继国严胜听到七重塔倒塌的声音,石阶,壁画,佛像,它们都悉数消散了,夜风拂过海浪般的芦苇,一轮血月正挂于天幕间。

 

他脖颈横亘一道伤口,然而顾不上剧痛,他看见对面的老人翕动嘴唇。

 

鬼的听力胜过常人百倍,继国严胜不敢相信自己听不清楚,“你说什么……缘一……你说什么?”

 

继国缘一用刀撑着身体,缓缓合上眼,他的头颅垂下,几缕白发被风高高扬起,单薄地舞了一阵,不动了。

 

 

“……缘一?”

 

 

不,不是这样的。

 

继国严胜后退一步。

 

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严胜拼命搜寻那时的记忆:缘一说自己“可悲”不是么?他说过那句话,甚至没给自己反抗的机会就与世长辞,生前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讽刺……是的,应该是这样的,一直是这样的。

 

你想说什么?

 

你还要说什么?

 

 

油尽灯枯的身体轰然倒塌,压倒一片芦苇。

 

 

“他死了。”白光说。

 

 

再一次。

 

 

继国严胜站在原地,夜风拂过他袍袖。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那具尸体,洋洋洒洒的血红月光泼了满身。

 

 

“他死了。”他轻声说,“这是第九重吧,我该出去了。”

 

白光沉默着。

 

“我要出去。”他重复。

 

“你在哭吗?”白光说。

 

 

继国严胜不可置信地抬头,“你说什么?”

 

 

“哭?怎么可能……四百年前我亲手……亲手……”

 

 

白光漠然道:“亲手什么?”

 

 

芦苇被夜风翻搅出层叠的浪,风里缥缈传来笛声,有谁唱着不知名的童谣。

 

 

“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布道场,

 

爸爸起来把马骑,妈妈起来蒸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打起锣鼓接姑娘……”

 

 

 

“别唱了。”他捂住双耳,“别唱了。”

 

 

笛声还在响。

 

笛子……笛子……

 

 

继国严胜大步走过去,一刀将那尸体斩为两半。泛黄衣料触刃即碎,一只粗糙的,断为两节的竹笛滚落出来。

 

 

“大太阳,小太阳,弟弟起来放牛羊,

 

四月里头麦草黄,家家田头闹洋洋,

 

哥哥在那田里忙,小弟弟呀送茶汤……”

 

 

那节断笛仿佛在他手上仍发出清越之声,继国严胜突然想起:从这支笛子送出去开始,他一次都没有听到它被吹响过。

 

一次都没有。

 

 

他注视那支断笛,如同注视一节被砍断的花枝,不受控制地举高双手,将断笛拼拢,放在嘴边。

 

当然不会再被吹响了。

 

 

他神色骤然发狠,将那两半断笛向自己胸膛捅去,竹节尖端刺入血肉,伤口扩大,加深,皮肉被捅穿发出“噗嗤”声。他面无表情地用手指扒开血肉,指甲一划,心脏便分为两半,接着那支短笛被塞进心脏里。

 

他伸手抹掉胸膛蔓延的血,一如四百年前。

 

 

接着,继国严胜跪坐在那具尸体前,用手盖住了尸体已经合拢的眼睛。

 

 

他的獠牙探出嘴唇,眼角滑落眼泪。

 

 

 

<拾.不自量>

 

 

三途川,指的是三种渡奈河之法。

 

好人从桥上过,是“桥渡官”。

 

罪轻的从浅滩沙石上过,叫“山水濑”。

 

罪重的只能从深水处过,称“江深渊”。

 

 

 

继国严胜登上了对岸,送他来的那条河刹那间潮水消退,归路也消失在浓雾中。

 

大门在他面前打开了,一团白光在此处等候他,这白光模糊,没有五官,但又确实从里面传来声音。

 

“这是第十重。”

 

“……这是我来的地方。”

 

“是。”白光说,“也是最后一重。”

 

 

一切都隐匿不见,景物,光线,生灵都归于寂灭,这宛如太古初生的黑暗里,只有继国严胜和白光对视。

 

“孤独地狱。”它轻声道,“非如所有地狱之各有定处,不因众生共业而现,而因众生个别之恶业而生。此处主人为你本身。”

 

 

严胜沉默。

 

“若是如你所说。”他对白光道,“孤独地狱当只有我一人,你为何也在此?”

 

“引路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白光静寂了,接着,它扭曲起来,拉长,逼近又退远,逐渐勾勒出人型,四肢,面容,五官,变成一个高大的青年,黑色长鬓发束成高马尾,身着紫色和服,黑色马乘袴,额角和脖颈两处火焰斑纹,灼灼如血。

 

 

“我是你。”

 

它说。

 

 

也许过了一秒钟,也许是一刻,十年,一百年。

 

 

继国严胜说:“原来如此。”

 

 

一切冥冥中都有暗示,白光跟着他,带领他,寸步不离,时而讪笑,时而冷漠,冷眼旁观他于痛苦中,又于危难中出手相助,此刻他们面对而坐,竟如揽镜自照一般。

 

 

“我该怎么出去?”继国严胜问。

 

“不清楚。”

 

“如果你是我。”他一字一顿,“怎么会不清楚?”

 

「继国严胜」以同样的话回答他,“正因为我是你,所以,我从来不知道此处解脱之法。”

 

 

话音未落,继国严胜挥刀向他劈去,「继国严胜」不闪不避,被一刀斩开,化为虚影。

 

很快它再度凝成实体,化为高大的六目恶鬼。虹膜赤血,眼瞳鎏金,纤细黑丝密布,如凶罗蛛网。

 

继国严胜咬着牙再挥出一刀,虚影碎裂,分成千千万万个碎片,盘旋在这无间孤独里。他看见许多自己,年幼的,年长的,做人的,为鬼的,一张张脸在他周围盘旋,一个又一个身影,夹杂着嘈杂话声。他冲上去,一一挥刀将他们砍成碎片,但碎片只分裂为更多碎片,他们撕扯着他,将那些话声无孔不入地塞进他的耳膜。

 

 

“母亲,您有给我取过名字吗?”

 

“父亲大人,您到底是需要儿子,还是只需要一个儿子呢?

 

“兄长能一直陪着缘一吗?”

 

“继国大人,您是会有大作为的人。属下们心甘情愿给您卖命。”

 

“大人,妾只问您一句,您后悔过吗?”

 

“缘一明天就回来了!兄长!明天见!”

 

“无论做人做鬼,都离不开「欲」之一字。”

 

“严胜,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苦海脱身。”

 

“苟延残喘至今日,离世前唯愿得见我手足骨肉。缘一求佛祖……再赐我二人一面之缘。”

 

“我就是你,正因为我是你,所以我从来不得解脱……”

 

“……”

 

 

 

不得解脱、不得解脱、不得解脱、

 

你永远不得解脱!

 

 

究竟是为了什么?

 

 

继国严胜口中不断溢出鲜血,精疲力尽,直至再也挥不出一刀。

 

千千万万个「继国严胜」包围注视着他。他按住胸口,眼光涣散地从他们当中扫过,直至瞥到衣衫一角。

 

他强撑着从「继国严胜」们中步履蹒跚地经过,抓住自己想要那人。

 

 

是个孩子。

 

扎着高马尾,身上的紫色羽织灰扑扑的,鼻青脸肿,嘴角还在渗血。

 

那孩子见到严胜,眼里流露出戒备,看见他面容时又顿住了,他小心地打量这个形容狼狈的大人,“你……怎么了?”

 

继国严胜不答反问,“你怎么了?你挨打了吗?”

 

男孩儿流露出一点羞愧神色,“没有!”他顿了半晌,在严胜的目光下垂头丧气下来,“……嗯,我做错了事,被父亲大人教训了。”

 

“你做了什么?”

 

“我偷偷找我弟弟玩。”那男孩儿瘪着嘴巴,“被父亲大人发现了。”

 

“是吗?”继国严胜颤声道,“那你现在要做什么去?”

 

“找我弟弟啊。”男孩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嘘!你别太大声了。”他左右环顾,然后才做贼般从怀里摸出一支做工粗糙的笛子,骄傲地对严胜道:“看到这个了吗……是我自己做的。”

 

那双伸出的小手满是刻刀划出的伤口:“我要把这个送给我弟弟,这样如果他被欺负了,我就能第一时间知道——”他天真地对面前的大人炫耀,不知是炫耀自己的手工,还是炫耀自己的弟弟。

 

直到他看见对面的男人泪流满面。

 

“啊……那个,你别哭啊……”男孩儿不知所措,“怎么搞的,你一哭我也好难过……”

 

他真的难过起来:“说起来也是,你说父亲大人是不是不喜欢我,不管我怎么做,他好像都不满意,但是我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继国严胜的眼里不断流出泪水,他对着男孩儿高高举起手中的佩刀,似是想要将他和其他人一样劈开,男孩儿睁大眼睛望着他,不闪不避。

 

他的刀重重落下去,掉在地上。

 

高大的武士跪下来,将男孩拥进怀里,额头贴在男孩儿肩膀。

 

“可以了。”他的声音带着死死压抑的泣音,那是几百年无尽的苦楚倾泻:“已经、可以了。”

 

“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随着这一句话,男孩儿的面容顷刻间隐去,躯体也消失在他怀中,四周千千万万的碎片合拢归一,重新变为白光。

 

 

“结束了。”白光说,“十重已过,继国严胜,你的罪悉数赎清。”

 

 

<拾壹.见我如是>

 

 

“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降到岛上,树起天之御柱,建立起八寻殿。但他们是兄妹,不可结合。于是伊邪那岐向他的妹妹约定,彼此围着这根天之御柱走,将相遇的地方算作初识,便可结合,生产国土。”

 

 

白光宣判的那一刻,继国严胜感到身体一轻,如同灵魂升上半空,他看见一根巨大的柱,直通天地,没有始末尽头,在这柱身环绕十重标记。

 

 

“十间地狱,绕柱一圈。”白光说,“走过之人回归原点,赎清罪孽,重获新生。”

 

 

严胜放眼望去,地狱广阔无垠,视线极目还有数不清的,与这一般无二的巨柱,归属于每个罪人。

 

人人都在绕柱而行。

 

 

“……结束了?”他愣愣道。

 

“结束了。”白光肯定地说。

 

 

“我会去哪儿?”

 

“转世重生。”

 

 

“伊邪那美死后,伊邪那岐非常悲伤,他匍匐在女神的枕边,又匍匐在女神的脚旁,悲痛地哭泣,伊邪那岐很想见到他的妻子伊邪那美,便一直追到黄泉国。”

 

 

在白光中,逐渐显现出一面镜:“一切因你执念而起,如今罪孽洗清,你可再度转世成人,与你羁绊最深之人再度相遇,一切回归原始,重新来过。”

 

“这是对你走过十重地狱的奖赏。”白光沉声道,“你不曾沉溺,也不曾动摇改变既往结局,不像许许多多的罪人般沉溺幻象不得解脱。”

 

 

“不要误了时辰。”白光说,“尽快转生吧,让一切重新来过。”

 

 

继国严胜凝视着镜里呈现的种种转世后景象:忙碌的产房,素色和服的女子,高大的男人,襁褓里的两个婴儿、很快婴儿长成牙牙学语的幼童,长成挥剑的少年,长成青年……

 

 

他近乎贪婪地凝视其中一个人的脸,像是要把他的面容刻在血肉之中。

 

随即他转身,再未向那边看过一眼。

 

 

“我曾经很困惑。”

 

“我不明白自己为何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何作为这个身份活一遭。”

 

“我想得到认可,也许那样就能找到生存的意义。”

 

“我不知道母亲,读不懂父亲,看不透缘一。”

 

“但……我能掌控我自己就好,只要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就好。”

 

“也许有一天,我能找到答案。”

 

 

 

“我不转世。”继国严胜说。

 

 

白光沉默,片刻后传来笑声。

 

“果然如此。”

 

 

“你既是我。”他说,“自然再清楚不过。”

 

 

白光凝视着他,“那你又要到哪里去?”

 

“……向前。”

 

 

这是一个非常模糊的答案,白光又默了默:“我就是你,我的认知仅局限于此,我知道这是你的地狱的尽头,但,如果你继续向前走,究竟会到何处,又要跋涉多久,最终又会归于何地,我一无所知。”

 

继国严胜将刀回鞘。

 

“你已下定决心。”白光说,“我不会阻拦你,不会祝福你,不会诅咒你,既然如此——”

 

 

“走吧,向前走。继国严胜,不要回头。”

 

 

这是它说的最后一句话,严胜看着它,他的引路人,同伴,朋友,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光团,一个微末的亮点,坠入他胸口,轻飘飘的,又好像重如千斤。

 

他微笑起来。

 

 

无边无际的幽冥之所,继国严胜拿上自己的佩刀,大步流星地向前方走去,背影隐入青色的群山,渐渐的,渐渐的,他好像走入一幅水墨画里。


再看不见。

 


 

(End)

 

 

*Summary: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兄妹,日本神话中的父神和母神,也是开头结尾对继国双子的隐喻

*三途川:出自《地藏菩萨发心因缘十王经》,淌水者交六文钱,便可坐船渡河

*本篇叙述手法上模仿了《神曲》的结构,地狱的设定一部分综合参考了中国古代佛教和日本的传说,还有一部分完全是我杜撰的(意思是不要信啊!)

*《十日不晴》的风筝线灵感来源于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丝》

《远行人》中严胜女儿的原型是德川秀忠的女儿珠姬,为了拉拢势力三岁就被迫嫁到前田家,嫁过去十六岁开始生孩子,一直生了八个,二十四岁因产后虚弱而死

《雪上空》中青年缘一讲的故事魔改自北海道白色恋人的传说

《问鬼神》白光背的剑谱我抄了武当剑法(?)里的一段,结尾做了改动

《忆旧容》七重塔的象征历史什么的全是臆造(还是说不要信啊)

*十个章节对应哥一生的十个阶段,十桩心魔,对应地狱十殿阎罗,章节名化用十句古诗,放在彩蛋里了

 

额外一点絮叨:三次太忙,全篇32014字断断续续写了半个多月,算是我对哥所有看法和相关思考的总结和审视,以及给我流日黑原著向一个完美结局。地狱设定和基调决定了这称不上一个光明美丽的故事,篇幅很长,捏造了太多哥的过去,也用了大量的隐喻,大家如果读得疲惫是很正常的。(因为我也被榨干了)

 

有想过要不要分成几篇来发,但最后还是选择这种一气呵成的形式,见谅。

 

我绝不回避和否认继国严胜行的恶,但也永远不会抹杀他的光辉,就像在《慕公卿》这章写的一样,“他不纯粹,所以他不得解脱”,我能看出鳄鱼想把缘一塑造成“纯粹”的神子,但我接受严胜的不纯粹,愿意描绘他的不纯粹,并永远为之动容。

 

我当然希望他能理解别人,理解他们对他倾注的感情,来获得感知更多的爱,但如果注定理解不了,那就不必强求。

 

“我也算,万种风情,实非良人。”

 

到底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在文章中无法为他解答,因为这个问题即使拿来问我自己,我也没法给出明确的答案。一个人降生,降生的是你,而不是别人,就和大千世界里多了一粒芥子,宇宙中多了一颗星星,海洋里多了一滴水是一样的。我想,一个人诞生的意义从来不是“为了什么”,而是诞生了,长大了,你又“想要什么”,为此“付出了什么”,“舍弃了什么”。

 

甚至意义不在于“得到”这个结果。

 

所以继国严胜可以不理解母亲,看不透父亲,读不懂缘一,但至少他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所以他选择不回头地,向着心的方向一直走,即使他是人人喊打的异教徒,众生放逐的朝圣客。

 

见我如是。

 

青山见我应如是。

 

感谢你阅读至此,我们下个故事再见。

 

——by 盐水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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